" ^3 H ], U7 ?! r# ~只是,木桥下流八、九公尺左右的水渠岸边,有一间茅屋。每逢有人从桥上投河自杀时,自茅屋内即会冲出一个身材极为矮小的老媪。投河自杀的时间若在夜晚十二点之前,老媪的抢救方法大致都一成不变。亦即手中一定握着一支长竹竿,再将竹竿伸往河中发出呻吟声之处。通常会有反应。若没反应,只要追赶着水声与呻吟声,连连探出竹竿即行。当然偶尔也会有毫无反应任水势漂流下去的例子,但十之八九竹竿彼端通常都会有反应。' O9 H( z2 U+ A3 b M.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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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老媪将投河者救至岸边时,看热闹的人群中,也一定夹杂着某个好心跑到三百公尺远的派出所去通报事件的男人。若季节正逢冬天,那就必须生火取暖,但若是夏天,则只要让投河者吐出河水,再帮他擦擦身子,投河者多半即能恢复精神自己跟随警员行至派出所。而通常也都是警员向投河者教诲两三句话,投河者则支支吾吾地陪罪道歉后即了事。9 x0 [8 E/ _$ v- `6 y
4 P& e4 R& R L& S1 o像这种抢救人命的例子,一个月后,政府会颁发一张表扬状与一圆五十分钱左右的奖金给抢救者。老媪每次领取了奖金后,总会先供奉在神龛前,再击两三次掌,然后拿到邮局存款。5 l5 ` v1 I' y r8 w
/ q& {8 B% G2 b+ T; Y第四回内国博览会(译注:明治政府为振兴国内产业所开办的产物博览会,始于一八七七年东京上野公园,终于一九零三年第五回大阪博览会)在冈崎公园被举办时,老媪在茅屋原处开了家小茶馆。虽只是卖些糖果点心或水果之类的小茶馆,但收入相当不错,因此博览会的建筑物渐渐被拆毁后,老媪仍持续着她的茶馆生意。这也可说是第四回博览会闭幕后存留下来的唯一纪念物。老媪的丈夫已死,她一直跟女儿相依为命。零钱逐渐积多后,先前的小茅屋也变成目前这栋整洁清爽的住屋了。 9 _2 n2 J2 b8 k7 s" u& A! v3 S; l6 `+ O, t) O0 K: b6 f: r
老媪最初发现有人自桥上投河时,惊慌得手足无措。想大声呼人,附近又没有人影。即使运气好凑巧有人经过,那时投河者也早已被卷入激烈的水势中而行踪不明了。此时,老媪只能凝视着黑暗的水面,口中喃喃念佛。但是,老媪如此耳闻目睹的自杀者,不仅是一两人。通常是两个月一次,有时甚至是一个月两次,老媪会听到自杀者的悲鸣。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地狱里未能超度的亡魂之呻吟,令懦怯的老媪难以忍受。于是,老媪才下定决心抢救这些投河者。 , k% O' G% ]# C8 G( `) M% t0 R$ L0 W+ A* h- C
老媪第一次鼓足勇气并绞尽脑汁用竹竿抢救成功的,是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。那是个因盗用了主人家的五十圆公款,想以死来陪罪的懦弱男人。警员谴责他轻举妄动后,那男人即表示愿意悔改并继续努力工作。一个月后,老媪收到京都府政府寄来的传唤通知,领回了奖金。当时的一圆五十分钱对老媪来说,是一笔巨款。她再三考虑过后,才决定把钱存进当时才刚稍稍盛行起来的邮政储蓄。 " y. {/ m' L" _) k; h- G0 T3 x ; |! h& \: ]0 s" U9 z那以后,老媪就拼命救人。而且抢救技术也逐渐高明起来。只要一听到水声与悲鸣,老媪即会翻身而起冲出后门。然后抓起搁立在后门边的竹竿,像个渔夫拿着尖矛准备扎鲤鱼般地摆出架式,凝视着水面,再巧妙地探出竹竿至自杀者面前。几乎所有的投河者都会伸手揪住被探至眼前的竹竿。然后老媪再使尽气力打捞上来。; }% O3 S" f5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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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有凑巧路过的男人想帮老媪时,老媪会很不高兴。因为她觉得那人好像侵害到自己的特权似的。如此,老媪自四十三岁那年到五十八岁的今日,总共抢救了五十多条性命。因此授奖的手续也非常简化,只需一周即能领取奖金。府政府的公务员总是笑道:“阿婆您又来了。”再把奖金颁给老媪。老媪也失去当初欣喜若狂的感激情怀,就像自茶馆客人手中接过豆沙糕钱一样,只回一句:“谢谢。”即了事。' z6 o+ y& n% C( 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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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世间一般景气旺盛,接连两三个月都没有投河者时,老媪总会觉得有点心痒难挠。女儿向她要钱想买布料时,老媪也会回女儿说,等下回领奖金时再买。那时是六月末,照往例来说,应该是投河者最多的旺季,却不知为何竟没人投河。老媪每晚和女儿铺棉被排枕头时,总会倾耳细听河面的动静。到了十二点仍无动静时,才喃喃道了一句:“今晚又不行了。”这才死心地闭上眼。 4 P# |9 O7 }2 B3 U4 _ 1 `1 _& y8 d8 I% f+ Z+ n老媪认为拯救投河者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。她在跟茶馆客人聊家常时,时常这么说:“像我这样的人,也救了不少条性命,死后一定可以上天堂了。”当然没有人跟她唱反调。 & \5 r5 i- B( Z. c/ z3 ]# |0 O& @- B
不过老媪心中仅有一点不满。那就是被抢救的人,罕得有人向老媪道谢。他们在警员面前虽会行礼道谢,却没人会向老媪说谢词。更没人于事后专程再度来致谢的。老媪心中暗忖:“真是枉费我救了他们一条命,这些人也实在太无情了。” 1 J1 S$ ^5 a7 N- X. o) Q& m 9 O0 p( X3 \+ |# M" n. | s某夜,老媪救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。那女孩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被救过来后,不顾一切地哭天抢地起来。警员好不容易才说服她一道走往派出所时,途经那座木桥,不料那女孩又趁警员不注意时,再度跃身跳进河里。只是,那女孩竟出奇地又被老媪探出的竹竿救上来了。 & d) k5 e5 ~& ^, Z7 | ) `7 g' f0 L. L7 O: _/ o老媪望着二度被警员带走的女孩的背影,喃喃叹道:“不管跳几次,人毕竟总是想求生的。” 0 m0 {2 ?9 P9 r) M4 a' O# D 6 s* C' Q9 N- U. v, H/ d- d% X! m O老媪年近六十时,依旧只要耳闻水声与悲鸣声,即马上往河中探出竹竿。也依旧没有任何一个自杀者会拒绝揪住眼前的竹竿。老媪一直认为那些人是衷心想得救,所以才会揪住被探出的竹竿。老媪一直也认为,既然抢救的都是一些衷心想得救的人,那么她做的也一定是无以伦比的好事。 ' N7 A! \0 {( `6 J/ P# m1 r$ [; p( ?0 ?# { l! D7 T, Y
今年春天,老媪十数多年来的平静生活,首遭危机。问题出在她那个二十一岁的女儿身上。女儿长相虽有点粗俗,但皮肤白晳,表情妩媚动人。 ( k9 P5 E0 G5 s 7 c2 A( F. n- B1 @, K老媪本来计划等某个远房亲戚的次男服完兵役后,将招他入赘,再拿出三百多圆的存款做为本钱,合力把茶馆扩大。这是老媪的愿望与期盼。( s' s) h+ Y' I% o T2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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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女儿却彻底破坏了老媪的期盼。她跟一个自今年二月起,在熊野通二条下那间熊野座小剧场上演戏剧,名叫岚扇太郎的巡回演出艺人,陷入老生常谈的男女关系。扇太郎花言巧语地教唆女儿偷出母亲的存摺,自邮局提取所有的存款后,双双远走高飞了。 ?: J2 i/ I5 \0 j* i 6 x5 t4 i" j, p6 N! ?& f! T老媪除了惊愕与绝望以外,一无所有。只剩下茶馆里不满五圆的商品,以及一些衣物。不过老媪若依旧把茶馆开下去,理应不会流落街头的。只是老媪已万念俱灰。 ( L* c0 d5 L. a( g; m' D7 q % U+ p5 q! E+ }2 f% U她等了两个月,盼望女儿会捎来讯息,却以徒劳告终。她失去继续活下去的精力。于是,想到死。她考虑了好几个晚上,终于下定投河自杀的决心。如此,不但可以解脱难以忍受的绝望,也可儆戒女儿。她选择了已住习惯的住家附近那座木桥,做为投河场所。老媪认为,自那桥上投河自杀的话,一定没人会干扰她的。' j l. |, N2 F- j+ E+ C
% Y7 P' ?4 `, z- R1 x某天夜晚,老媪终于伫立在那座桥上。她脑中不断浮出迄今为止自己抢救过来的自杀者的脸孔,但那些脸孔,却彷佛都挂着一副奇异的、嘲讽的笑容。不过,也多亏她看过无数的自杀者,所以已将自杀这种行为视为家常便饭,心里不怎么恐惧。于是,老媪神志恍惚地自栏杆滑落般地跳入河中。 2 @# `5 O; u0 [0 p4 F5 x + \0 A( ~/ O. Z( s) Y, A当老媪不期然地回过神来时,只见四周围着警员与一大堆看热闹的人。这些人都是她平日率领的集团,只是她的位置稍稍调换了一下而已。看热闹的人群中,甚至有人想不通警员的身边怎么不见往常一定在的老媪。' \+ B8 c1 O5 ~# x7 v; O
q, V. v l2 H, b+ O+ O. }( s老媪以一种无以名状的似羞耻,又似气愤的不愉快感情,环视着四周。她意外地发现警员身边那个往常自己应站立的位置,竟然站立个肤色黝黑的四十左右的男人。当她察觉正是那个男人抢救了自己时,愤恨得真想上前去揪打那个男人。老媪宛如刚舒舒服服地睡着了,竟又被狠狠地叫醒来般,怒火中烧。 7 B2 u! D! n# v0 ?! V! ?; F; w, M2 S
那男人似乎丝毫未察觉老媪的心情,一昧地向警员说道:“若再晚了一步,恐怕就来不及了。”这是老媪往常经年累月向警员说的句子。口气中,明显地流露出救助了人命的自豪。 4 d- W5 w1 o" ?7 [+ V- R" V2 j8 L' V3 ]6 [/ n* S! \1 h3 R/ g
老媪发现自己衰老的肉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,赶紧拉拢胸口与下摆,心中却熊熊燃烧着一把羞耻与愤恨的怒火。熟识的警员说道:“应该救人的你怎么变成让别人来救你?不行啊。”老媪充耳不闻地匆匆逃回自己的家。警员随后进来,教诲了老媪几句,这也是老媪早就听过无数遍,听都听腻了的句子。此时,老媪又发现敞开着的门外,以那个四十男人为首,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。老媪疯狂地冲过去,猛烈地关上门。 0 y! K0 X5 e o; N& n* p ! \; z9 D2 e7 d9 O! E那以后,老媪灰心沮丧地过着孤寂的日子。她甚至失去了自杀的意念。女儿好似也没有归家的征兆。沉重如灰泥般的日子,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。3 h* R2 T/ r1 V, n1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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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根长竹竿,依旧搁立在老媪家的后门。不过,自此以后,就没人再听闻到从桥上投河自杀的人被抢救过来的消息了。